中国韵文史

第七章 令词之极盛世

龙榆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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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令词自温庭筠之后,广播于西蜀南唐,经数十年之发扬滋长,蔚为风气。统一中国,定都汴梁,士大夫承五代之遗风,留意声乐,而令词益臻全盛。即席填词以付歌管,盖已视为文人“娱宾遣兴”必要之资矣

晏殊

  初词接受南唐遗产。名家如氏父子(同叔几道叔原临川人)、欧阳修江西人。江西南唐属地,中主曾一度迁都南昌,遗韵流风,必有存者。江南,并收其乐以入汴京;歌词所依之声,亦遂相随以俱北。氏《阳春》一集,又为所宗;光大发扬,以成令词之全盛时代;盖亦多方面之关系,有以致之也。

  初作者,有王禹偁(字元之巨野人)、寇准(字平仲华州下邽人)、钱惟演(字希圣吴越王钱俶子)、范仲淹(字希文吴县人)、潘阆(字逍遥大名人)诸人,然皆偶一为之,未成专诣。其间惟范仲淹之《渔家傲》、《苏幕遮》诸阕,苍凉悲壮,开后来豪放一派之先河;潘阆之《忆馀杭》十首,风骨高峻,语带烟霞,自成别调。其直接南唐令词之系统者,则晏殊其首出者也。

  官至宰相,极尽荣华,而所作小词,“风流蕴藉,一时莫及”(《碧鸡漫志》)。刘攽尝称:“元献)尤喜冯延巳歌词,其所自作,亦不减延巳。”(《中山诗话》)其代表作如《浣溪沙》:

一曲新词酒一,去年天气旧亭,夕阳西下几时

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,小园香径独徘

一洗《花间》之秾艳,而千回百折,哀感无端,转于李后主为近,不仅为《阳春》法乳也。

欧阳修

  继晏殊而起,以令词名家者,为欧阳修为诗文,并宗韩愈,以“道统”自任;独游戏作小词,至为婉丽,与其诗格绝不相同。所为《六一词》,据陈振孙云:“其间多有与《花间》、《阳春》相混者;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,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。”(《直斋书录解题》)词风格,本近《阳春》;世所传诵之《蝶恋花》,亦有传为延巳作者;惟“庭院深深”一阕,李易安酷爱其语(《词苑从谈》),当为作无疑。全阕如下:

庭院深深深几
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
玉勒雕鞍游冶,楼高不见章台

雨横风狂三月
门掩黄昏,无计留春
泪眼问花花不,乱红飞过秋千

又尝为《采桑子》十一阕,以述西湖之胜;《渔家傲》十二阕,以纪十二月节令;以一曲重叠制词,联成一套;盖亦渐感令词之篇幅过隘,不足以资发抒矣

  北宋令词,发扬于晏殊欧阳修,而极其致于晏几道几道生长富贵家,壮年乃落拓不偶,而又“赋性耿介,不践诸贵之门”(《碧鸡漫志》);“磊隗权奇,疏于顾忌”(黄庭坚《小山词序》);其前后生活状况之变化,足以养成其千回百折之词心。其自序《小山词》云:“叔原往者浮沉酒中,病世之歌词,不足以析酲解愠;试读南部诸贤绪馀,作五七字语,期以自娱;不独叙其所怀,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。”其词多抒离合悲欢之感,而技术特高;黄庭坚称其“嬉弄于乐府之馀,而寓以诗人之句法,清壮顿挫,能动摇人心;……可谓狭邪之大雅,豪士之鼓吹,其合者《高唐》、《洛神》之流,其下者岂减《桃叶》、《团扇》?”(《小山词序》)不为溢美矣。兹录二阕如下:

  《临江仙

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
去年春恨却来
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

记得小苹初见,两重心字罗,琵琶弦上说相
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

  《生查子

坠雨已辞云,流水难归
遗恨几时休?心抵秋莲

忍泪不能歌,试托哀弦
弦语愿相逢,知有相逢

《小山词》意格之高超,结构之精密,信为令词中之上乘;令词之发展,至此遂达最高峰;后有作者,不复能出其范围矣

慢词日盛,小令渐衰

  北宋初年,小令盛行于士大夫间,而教坊乐工,乃极意于慢曲;慢词日盛,而小令渐衰当新旧递嬗之交,虽专精于小令,而渐用较长之调,以应歌者之需求。虽不曾道“针线慵拈伴伊坐”(《画墁录》引柳永语),而所作《山亭柳》:

家住西,赌薄艺随
花柳上,斗尖
偶学念奴声调,有时高遏行
锦缠头无数,不负辛

数年来往咸京道,残杯冷炙谩消
衷肠事,托何
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偏唱阳
一曲当筵落泪,重掩罗

与其小令之含婉不露者,风致自殊;其适应歌者之要求。可以想见。《六一词》中所有鄙亵之作,亦长调为多。意当时士大夫间,与倡楼酒馆,歌词需要,雅俗不同;以游戏出之,不必悉为小人伪造也。

《中国韵文史》: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。
听琴斋主人制作(更新于二零一七年四月六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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