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韵文史

第四章 乐府诗之发展

龙榆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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乐府诗之起源

  以后,直接《三百篇》之系统者,为乐府诗。盖自衰雅颂寝声,歌咏不作;直至兴,高祖自为《大风》之歌,唐山夫人又造《房中祠乐》,而后诗歌乃有复兴之势。武帝“立乐府,采诗夜诵,有之讴,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。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,造为诗赋,略论律吕,以合八音之调,作十九章之歌”(《汉书·礼乐志》)。乐府既有专司,而乐府诗之名,因之以起,据郑樵著录,乐府诗之出自代制作者,有《短萧铙歌》、《鞞舞歌》、《胡角曲》、《相和歌》、《相弦歌吟叹曲》、《相和歌四弦曲》、《相和歌平调曲》、《相和歌清调曲》、《相和歌瑟调曲》、《相和歌楚调曲》、汉武帝《郊祀之歌》、班固《东都五诗》、《三侯之章》、《房中祠乐》等十四类(详见《通志·乐略》);而作者时代之先后,不易证明。惟唐山夫人之《房中祠乐》,产生最早。《郊祀歌》大抵出于邹阳司马相如诸人之手(用梁启超陆侃如说),与《房中乐》并多用四言,而时有三字句及长短句,兼摹骚体(如《郊祀歌》中之《天门》一章是),是盖合诗骚而别开面目者,《礼乐志》所谓:“高祖声,故《房中乐》声也。”《相和歌》中之可确定为西汉作品者,惟《薤露》、《蒿里》二曲。《古今注》云:

  《薤露》、《蒿里》,并丧歌也,本出田横门人。自杀,门人作之,为作悲歌,言人命奄忽,如薤上之露,易晞灭也。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。至汉武帝时,李延年分为二曲,使挽柩者歌之。

  此采民间歌曲以入乐府之可考者也。他如《宋书·乐志》所称:“世街陌谣讴,《江南可采莲》、《乌生八九子》、《白头吟》之属”,果出于东汉西汉?竟不可知。其民间歌曲之怆恻动人者,则有《相和歌》中之《箜篌引》:

公无渡!公竟渡
渡河而死,当奈公

《清商瑟调曲》中之《孤子生行》:

……怆怆履霜,中多蒺
拔断蒺,肠肉中怆欲
泪下渫渫,清滋累

并极凄惨沉痛,沈德潜所称:“泪痕血点结缀而成”(《古诗源》)。至《大曲》中之《艳歌罗敷行》:

日出东南,照我
氏有好,自名为罗
……行者见,下担捋髭
少年见,脱帽著帩
耕者忘其犁,锄者忘其
来归相怨,但坐观

则又风光旖旎,细腻动人。乐府诗之出于贵族或民间者,固自殊其风趣也。

外国音乐对乐府鼓吹曲之影响

  乐府中之鼓吹曲,大抵由于外国乐之影响郭茂倩刘谳定《军礼》云:“《鼓吹》,未知其始也。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。鸣笳以和萧声,非八音也。”(《乐府诗集》)今所传有《短箫饶歌》十八曲,并为长短句,而或以为“声辞艳相杂,不复可分”。其间有抒情之《风》诗亦有近于《雅》《颂》者。其情诗之最佳者,如《上邪》:

我欲与君相,长命无绝
山无陵,江水为,冬雷震震,夏雨,天地,乃敢与君

雄强横绝之态度,乃不似中夏民族口吻。其《战城南》:

为我谓乌:“且为客。野死谅不葬,腐肉安能去子?”

则非战歌之最沉痛者也。

东汉乐府作者

  东汉作者,据郭茂倩所录《杂曲》,有马瑗之《武溪深行》、傅毅之《冉冉孤生竹行》、张衡之《同声歌》、辛延年之《羽林郎》、宋子侯之《董娇饶》、繁钦之《定情诗》,而无名氏之作,亦复不少。张衡傅毅,并用五言;以五言入乐章,则知五言诗之起源,盖至迟亦当萌芽于西汉矣。

父子所制乐府

  氏父子,所制乐府特多。就《昭明文选》所录,武帝有《短歌行》、《苦寒行》,文帝有《燕歌行》、《善哉行》,曹植有《箜篌引》、《美女篇》、《白马篇》、《名都篇》。其著录于《乐府诗集》及《宋书·乐志》者,尤不可胜数。然“或述酣宴,或伤羁戍,志不出于淫荡,辞不离于哀思,虽三调之正声,实韶夏之曲”(《文心雕龙·乐府》),且开朝仿作乐府之渐,故文学史家不取焉。

南北乐府分流

  而后,南北分疆,南朝之《清商曲》,北朝之《横吹曲》,续出民歌甚富,又为乐府诗放一异彩。南朝乐府,多出于之间,而又别其出于江南者为《吴声歌曲》,出于之间,而其声节送和,与歌异者为《西曲》(《乐府诗集》)。北朝以异族进据中原,吹笳鸣角之雄风,乃为诗歌别辟境界。大抵南主温馨软媚,北尚坦直雄强,以民族性之不同,各极其致,此南北乐府之大较也

南朝乐府儿女之情

  南朝乐府之有主名者,有沈玩之《前溪歌》、王厥之《长史变歌》、王献之之《桃叶歌》、王珉之《团扇歌》、汝南王之《碧玉歌》(并见《宋书·乐志》及《乐府诗集》)。其民歌之最流行者,则有《子夜歌》、《华山畿》、《读曲歌》之属,每种各数十曲,作者非一人。其特点,喜以谐音之字双关,如以“丝”谐相思之“思”,“芙蓉”谐“夫容”,“莲”谐“怜”,“藕”谐配偶之“偶”,“碑”谐“悲”,“蹄”“题”谐“啼”之类,遽数不能悉终。《吴歌》并言儿女之情,“其始皆徒歌,既而被之管弦”(《晋书·乐志》),亦靡靡之音也。然如《子夜歌》:

宿昔不梳头,丝发被两
腕伸郎膝上,何处不可

始欲识郎时,两心望如
理丝入残机,何悟不成

《读曲歌》:

自从别郎后,卧宿头不
飞龙落药店,骨出只为

思欢不得来,抱被空中
月没星不亮,持底明侬

《华山畿》:

华山
君既为侬死,独生为谁
欢若见怜,棺木为侬

未敢便相。夜闻侬家论,不持侬与

奈何!天下人何限,慊慊只为

后者情尤浓挚专一,未可以“声”目之,西曲有《石城乐》、《乌夜啼》、《莫愁乐》、《襄阳乐》、《懊依歌》之属,多写别离之苦。如《莫愁乐》;

闻欢下,相送
探手抱腰看,江水断不

《懊侬歌》:

江陵扬州,三千三百
已行一千三,所有二千

并以极朴拙之语出之,而深情自见,此南朝乐府所发为善道儿女之情也。

北朝乐府坦率雄强

  北朝乐府有《企喻歌》、《琅琊王歌》、《紫骝马歌》、《地驱乐歌》、《陇头流水歌》、《隔谷歌》、《捉搦歌》、《折杨柳歌》之属,或叙边塞之苦,或言男女之情,并极坦率雄强,与南人殊致。其言边塞之苦者,如《陇头歌辞》:

言儿女之情者,如《地驱乐歌辞》:

侧侧力,念君无。枕郎左臂,随郞转
摩捋郎须,看郎颜,郎不念女,不可与

《捉溺歌》:

谁家女子能行,反着裌襌后裙
天生男女共一,愿得两个成翁

黄桑柘屐蒲子履,中央有系两头
小时怜母大怜婿,何不早嫁论家

快人快语,不似江南女儿之扭捏作娇羞态。至表现北人尚武精神者,则有《琅琊王歌》:

新买五尺刀,悬着中梁
一日三摩婆,剧于十五

爱刀剧于少女,可见北人性格之一斑。中国文学,往往受外族之影响,而起剧烈变化,此亦其例证已。

乐府长篇叙事诗

  此外南朝乐府有《孔雀东南飞》,北朝乐府有《木兰诗》,并为伟制,合当补述。《孔雀东南飞》,据徐陵《玉台新咏》,谓是建安时人为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作;郭茂倩编入《杂曲歌辞》。近人多认为出于南朝,在长篇叙事诗中,实开中国诗坛未有之境。陆侃如谓恐受《佛本行经》及《佛所行赞经》之影响(详《诗史·乐府时代》),理或然欤?《木兰诗》,郭茂倩编入《横吹曲辞》,关于作者时代问题,近人亦多争论,而诗中两言“可汗”,又有“燕山”“黑山”之语,殆为北朝作品无疑。

  乐府诗产生于代,而极其致于南北朝自后虽诸诗人,迭有仿作,然皆不复入乐,仅能跻于五七言诗之林矣。

《中国韵文史》: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。
听琴斋主人制作(更新于二零一七年四月六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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