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学十讲

恰如其分地表达真情实感

龙榆生

  所谓词的“生香真色”,又从什么地方去体会呢?我以为要理解这种境界,得向作品的意格和韵度上去求,要向整个结构的开阖呼应上去求。至于“真色”和“借色”之分,最显著的一点,就是要像人咏音国夫人诗所谓:“却嫌脂粉污颜色,淡扫蛾眉朝至尊”,要像李太白诗所谓: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。这种“生香真色”,我以为最好的例子要算李清照的《漱玉词》。譬如那阕最被人们传诵的《醉花阴》的结尾:

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

又如贺铸青玉案》的结尾:

试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
虽然上述两首词的结尾都是前一句呼起,接着融情于景,借相映带,而此中有人,呼之欲出。但两相比较,词一种娇柔婀娜、惆怅自怜的天然标格,足使读者荡气回肠,而视作却更有深一层的韵位。初不假任何装饰,只是轻描淡写,而婉转缠绵,揭之无尽。这是清照的前期作品,该和她所写《金石录后序》的下面一段对读:

余性偶强记,每饭罢,坐归来堂,烹茶,指堆积书史,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,以中否角胜负,为饮茶先后。中即举杯大笑,至茶倾覆怀中,反不得饮而起。

读后就可想见作者的风流韵度和他俩的伉俪深情,以帮助我们对这些名句的欣赏。再看她在夫亡之后,遭乱流离,饱尝人生辛酸时所写的《声声慢》:

寻寻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
乍暖还寒时候,最难将
三杯两盏淡酒,怎敌他、晚来风
雁过也,正伤心,却是旧时相

满地黄花堆,憔悴损,如今有谁堪
守着窗儿,独自怎生得
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、点点滴
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

这里面不曾使用一个故典,不曾抹上一点粉泽,只是一个历尽风霜、感怀今昔的女词人,把从早到晚所感受到的“忽忽如有所失”的怅惘情怀如实地描绘出来。看来都只寻常言语,却使后人惊其“遒逸之气,如生龙活虎”,能“创意出奇”,达到语言艺术的最高峰。这和李煜的后期作品确有异曲同工之妙,也只是由于情真语真,结合得恰如其分而已。

《词学十讲》:北京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。
听琴斋主人制作(更新于二零一七年四月六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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