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末词学泰斗朱彊村侍讲,因反对慈禧太后庚子轻启战端,忤旨,几获罪。然亦以此风节闻海内。德宗载湉深许其识见、敢言,迁内阁学士,及德宗还京,又擢礼部侍郎,兼吏部侍郎。光绪三十年(1904),出为广东学政,忤大吏;请假回籍,次年乞病解职;宣统二年(1910),诏任顾问大臣,不就。闭户治词逾三十年,所刻《彊村丛书》,搜罗之富,校勘之精,世所罕见。榆师自江西经福建来沪,往谒朱丈,快谭竟日,深为器重,许为善才,允其相从探讨词学,“三载之间,每旬日不相见,见必从论词学,或共校订”(榆师《彊村本事词·附记》)。朱丈病垂危,以平昔校词所用之双砚,授与榆师,冀传其衣钵。榆师曾倩吴湖帆绘“授砚图”,陈三立作《受砚庐图题记》,并乞夏闰枝、张孟劬、邵瑞彭等词人题词,悬之书宅中,雨夕灯窗,治词学时,恒从其吸取精神力量,终身服膺彊村词学而不倦。
1931 年 11 月 22 日朱丈下世,遗命以丛稿授榆师,自己整理刊行。榆师遂不惮酷暑严寒,恒一灯荧荧,钞校遗稿至深夜。榆师家庭负担至重,虽节衣缩食,亦无力镌印费用。旋得刘翰怡、陈述叔、叶遐庵、杨铁夫、周梦坡诸先生之资助;又与夏闰枝、张孟劬、夏吷庵、黄公渚诸先生研究,商定体例:将朱丈手订诸稿勒为内篇,榆师纂辑之稿,别为外篇,合刻为《彊村遗书》。校样时,榆师又不殚辛劳,仔细校对,虽长夜无眠,亦未尝稍怠,遂使朱丈未竟之稿,得于丈逝世之次年即完成,刊行问世。
榆师任暨南大学文学院(时院长为陈师钟凡)中文系主任兼词学概论、词选教学时,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(后为国立上海音乐院)商请兼任该校词学讲席。师以词与音乐之关系极为密切,宋末始不复被之管弦,历元明而就衰敝,试图就商重振诗乐合一之宏图于音专诸先生,遂不顾两校相距数十里之遥,毅然前往兼课。1934 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之《中国韵文史》,列为《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丛书》之一,即为榆师在音专讲授诗歌、词曲之部分教材。
1933 年在榆师倡议与指导下,暨南大学有“词学研究会”之组织,会址设于莲韬馆,称莲韬词社。旋迁往他处,易名为“岁寒词社”。重要工作以《历代诗馀》及唐宋以来词集为主,参阅词律、词谱,审定异同,编辑《词调索引》一书。当时在榆师领导下,从事研究与工作者为陈大法、章石承等。后以校事动荡,经费无着,遂告停顿。
1933 年 6 月底,上海无行文人×××因受鲁迅及左翼作家之揭发、批判,不甘失败,遂组织力量反攻,以《新时代月刊》社名义,邀请文艺界人士、大学文科教授举行“文艺座谈会”,并托人再三邀请暨南大学张凤教授及榆师出席。孰意×××于次日报刊上登载消息,谓出席“文艺座谈会”者皆系反攻鲁迅及左翼作家机关报《文艺座谈》之发起人。榆师对此极为气愤,晤及中文系曹聚仁教授时说:“‘上海地方真不容易做人,他们再三叫我去谈谈,只吃了一些茶点,就算数了,我又出不起广告费’。我说:‘吃了他家的茶,自然是他家人啦!’我幸而没有去吃茶,免于被强奸,遥领盛情,志此谢谢!”(聚仁:《“文艺座谈”遥领记》,转引自鲁迅《伪自由书·后记》)榆师极鄙视×××之为人,称之为堕落文人。×××曾以其“解放词”集《落花》寄赠,冀得榆师片言只语之褒,以为抬高其身份之资本。榆师洞烛其阴谋,置之不理。
榆师在暨南任教期间,患胃病甚重。讲课时常走出教室,呕吐胃酸、白沫。吐毕,复回教室继续讲课。非万不得已不请假。如请假,亦必将讲课笔记托其前期辅导之弟子抄于黑板上并稍作解释。
榆师在暨南大学任中文系主任期间,由他推荐聘请来中文系任教或讲学者皆当时名流、学者、词人,如陈衍(石遗)师之讲座,易孺(大庵)师之歌词创作法,黄公渚(孝纾)师之《楚辞》、《杜诗》选讲,卢冀野(前)师之曲选、曹聚仁师之国学概论、穆木天师之东欧小说选讲。听讲者皆济济一堂。
榆师于 1933 年编《词学季刊》创刊号时,得扬州丁宁女士投寄之《念奴娇·题虞美人使西》、《凄凉犯》、《庆春泽慢》《望江南·题山水画册》等词稿,低回百折,凄沁心脾,虽抒写个人身世之悲哀,亦为对旧社会制度之血泪控诉;既具艺术价值,亦有社会意义,今之李易安也。榆师并亲往扬州相访,其爱才也如此!
榆师于一次诗词习作卷中,得同学俞令默女士之《清平乐》:
《蝶恋花·深宵见月》:
《七绝一首》:
令默女士家学渊源,才华盛茂,诗词功力甚深,置之宋以来闺秀词中,亦不多让。榆师批阅后,以卷示石承。石承除瓣香低首外,深庆天挺此才,将使师门词学能发扬光大。令默女士词作,后由榆师发表于《词学季刊》第二卷第二期。不久,学校送验学生中学毕业证书,反动教育部有所推敲,校方不察,将按“部令”执行,石承得知,起谒榆师,商量挽救之策,榆师立即往见校长,提出人才难得,请收回成命。校长以“部令难违”,未允所请。令默女士出身名门,本人非仅冰雪聪明,而又好学不倦。对人彬彬有礼,面对浮滑之徒则冷若冰霜。于是被彼辈制造留言蜚语,谓其证书系赝品,为伪教育部所闻,遂有此项“部令”,令默女士遂离校。灯窗雨夕,每言及此事,辄与榆师叹息当时教育制度之腐朽,重文凭而不重真才实学,不胜感慨万端。
1935 年 3 月 8 日(旧历二月初四日),榆师赴吴兴城外七里之道场太坞山麓,参加朱丈彊村葬礼,并在墓前留影。
1935 年 9 月,何炳松先生任暨南大学校长,郑振铎先生为文学院院长,郑以榆师多病,遽发表教授一人代理系主任职务。榆师遂愤而辞职,改应广州中山大学之聘,任中文系主任兼词学教学工作。中文系同学闻讯,推代表向校方提出挽留,无效。举行惜别会,到会八十馀人。先由中文系同学代表致辞,提出校方不以学生学业为重,随意更换词坛素负盛名之主任,表示愤慨。继由榆师讲话,感情激动,声泪俱下,于是师生均大哭。于此可见榆师在学生中之声望与师生感情之亲密。
榆师于中秋前二日举室乘“海元”轮南行。行前填《水龙吟·赋示同学诸子》:
榆师行七,曾刻“龙七”小图章一方,常盖于词笺之末。榆师体质素弱,患胃溃疡,年深日久,稍一操劳,即大发。但以家庭负担至重:既迎养太老师进士居于沪寓,又因旧社会,人浮于事,弟兄辈多失业,生活之资,不得不仰给于榆师,因而力疾工作,写稿、编书,恒至深夜,健康日益亏损。师母又患高血压,亦以此未能经常就医。贫病交迫,个中情况又不便为外人道。南行后,经济情况仍未能有所好转。返沪后,上海又沦为孤岛,米珠薪桂,更无法支持。
抗战胜利后,榆师为保卫故宫博物馆珍贵文物,不致损失,造有详细清册,以便逐一点交。时“接收大员”向榆师索取若干珍贵文物,如允诺,另造清册,彼则于“接收报告”中表扬榆师保护文物有功,请反动政府有关部门予以奖励,并安排工作,否则祸在眉睫。榆师不考虑个人利害,断然予以拒绝,遂被陷害入狱,识者冤之。暨南大学外国语文系主任陈麟瑞老师曾领衔发动暨南校友、榆师朋辈等签名要求保释,无效。
1958 年,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榆师校笺《东坡乐府笺》,书前有榆师于 1957 年 9 月所写之《序论》,客观评价苏词,极精确。新版并辑录《东坡词评》,以供研究者参考。校笺《东坡乐府》迄今为止仍为最佳本东坡词集。
(全文刊于《文教资料》1999 年第 5 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