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与榆生先生之相识,由于亡友朱居易之介绍;而我之更弦改辙,来到暨南,则由于对榆生先生之仰慕。这不止我一人如此,朱居易、陈大法都先后抱着同样心情,一个舍弃了光华大学而校暨南,一个舍弃了原来的外文系,而改习中国文学。犹如后来榆生先生每日清晨领导诸生,朗诵篇什,激励研讨精神,鼓动民族气节,一时蔚然成风。校中其他院系,都纷纷前来参加,足见感人之深。榆生先生对此,也深为喜慰,而合留影像,亲笔题加“岁寒吟侣图”固可作为写实纪念,还寓有无限感慨。
榆生先生给人的印象,是正,是真,是诚,是亲。正则凛然不可犯;真则胸怀坦荡;诚则推心置腹;亲则父子家人。当前外侮日深,风雨飘摇,榆生先生中心如焚,为诸生授课,至大纲节目之足为千古训或千古戒者,往往情不自禁,声色俱厉,挥拍讲台,俨然唾壶击破来表达他那磅礴激昂的气概。直可廉顽立懦。讲宋诗,常高诵“楼台夜雪瓜州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”之句。对“老去原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,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”,更为一唱三叹。讲宋词,便详道稼轩史事,所选稼轩长短句也特多,以其人格、其事业、其情感、其文辞,在在可以发扬爱国中兴思想。课馀之暇,榆生先生常邀约同学少年之堪造就者,畅谈古今成败兴亡。我不肖,也忝居其一。榆生先生常赠我《朝中措》用元好问韵一阕,曰:“眼前人物费衡量,忧患可能忘!稍喜能持大节,相期共挽颓阳。 鹅湖在望,缅怀辛陆,长耿心光。直恁高歌何事,此身合系兴亡。”词中辛即稼轩。他晚年卜居铅山,陈同甫访辛斩马处是后来的斩马桥。“带湖吾甚爱”之带湖,也在县北。鼓楼是辛的遗迹,辛墓就在鼓楼门山岗上。陆指陆九渊,其学说主“尊法性”,曾和朱熹在县之鹅湖书院开会辩论。因我出生在此,而又使气刚直,所以榆生先生举前贤为我楷范,欲教顽石点头。
当年暨南大学政治风暴激荡,国民党中派争甚烈,以所谓黄埔系为一方,以所谓 CC 系为一方。CC 为陈果夫陈立夫的代号。上海头目,有当权的吴醒亚、潘公展等人,校内小喽啰更滔滔皆是。一时叱咤风云,炙手可热。某次,曾由他们的代理人某,假托因头,邀宴了几位教授,榆生先生与焉。乃宴后原形毕露,底蕴全明,原来他们是想强用这几位教授的名义,为他们张目,来蛊惑人心。榆生先生知情,大为愤怒,慨然曰:“吃了他家饭,便要做他家人,真该说饿死事小了。”以后还费了大劲来摆脱纠缠,来洗刷关系。因而也触怒了这伙人,还兴起了许多中伤的谣诼;一时盛行龙凤狮子狗的谣言,意在囊括榆生先生、张凤以及持正论、鸣不平的人于这网罗之中。中文系×××助教是 CC 系中的爪牙,遇事和榆生先生争持捣乱,甚至乘榆生先生讲课之际,闯入课室,吵闹威胁,榆生先生责之以理,诫之以法,毫不宽恕,并秉正向 CC 系中的人物驳斥,卒使他不能得逞,羞愧而走。
暨南大学在国民党CC 系的策动下,发生驱逐郑洪年风潮,在混乱中派来了沈鹏飞以调停为名,接任校长职务。中文系教授张××,勾结了当时 CC 系上海大本营教育局中一个小头目蒋××,极力排挤榆生先生,得出而代任中文系主任,便拉拢助教戴××、监××大肆反对榆生先生和不肯阿附的人,即我也在歧视之列。榆生先生以坚定不移的毅力,无懈可击之学行,屹立其间,张终于以不得人心而去。
榆生先生在古典文学上有甚深的造诣。而对词则更为登峰造极。振千年之绝学,集一代之大成,颇得朱彊村诸前辈之嘉许。朱老在他临终前,还执手唏嘘,郑重地把自己几十年来校词的朱砚,赠给了榆生先生,勉他继承其毕生的事业,发扬光大下去。接着,榆生先生便动手整辑校编了《彊村遗书》。我以后生末学,光荣地得参与其役。巨卷书成,其内容和价值,识者都以为可与《彊村丛书》相媲美。另外,榆生先生所主编的《词学季刊》,以及后来的《同声》,都大为海内外所推崇。他所选辑的《唐宋名家词选》和《近三百年名家词选》,以及所著的《中国韵文史》也都为士林所宝,尊为典范。
榆生先生在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期间,总多方罗聘知名饱学的教授来校任教,如黄公渚、郦衡叔、易大庵、卢冀野诸公,皆欣然莅止。还记得夏瞿禅因故未能应聘,榆生先生常惋叹不置。平时,不失时机地多次邀请前辈大师来校为诸生讲学,如陈石遗、朱孝臧诸老,都几番亲临。榆生先生对奖掖后进,爱护生徒,更无微不至,不遗馀力。略有小善,则称道游扬,虽有不足,无不耐心诱导,劝勉万端。在暨南大学如此,在中山大学和音乐学院也尽皆如此,因而高材辈出,若贺绿汀诸君,皆是久受薰陶。榆生先生在暨南大学时,还尽将自己所藏典籍借出,成立颇具规模的研究室,以供诸生朝夕翻检阅读,并特意请欧阳竟无先生书写了岳武穆《满江红》一阕,榜之座右,以示砥砺。
暨南大学在沈鹏飞长校期间,变得十分混乱,党派斗争,益趋白热化,实已无法维持,终于电何炳松前来接手。何标榜整顿,带来了大批人马,意将有全面更换。榆生先生设想,势必又有一番新的较量。动乱之中,要白手发挥点主张,宣扬一下真理,以期有所建立,必应有所抉择,因而想到南方之强的广州,便毅然离暨南而去中山大学,原拟约我同行,由于我已先应暨南大学之聘而罢。
榆生先生既回上海,适“八一三”事变,暨南大学迁至租界开学。李振吾以教务长,自愿主持附中,为侨外归国子弟办好教育,因躬临邀请榆生先生共事,藉以表示对榆生先生的钦崇。榆生先生又出面为少门生授课解惑,作出贡献。
汪精卫成立伪府,在未征得同意的情况下,突然宣布了榆生先生为立法委员。后人每以此为榆生先生诟病。据我所知,实有难言之隐。龙师母曾亲口告诉我,当这一消息发表,榆生先生非常惊愕,当时渴望与我长谈商量,以定去就。而我为了家事,久稽乡间。榆生先生多夜不能交睫,忧思冥想,终抱万死不屈之心,存万一有可为之望,以为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,便鼓勇尝试。当然,他在此期内所作言行是有识者共知,不待赘说。反视我在敌人炮火之下,置生死危险,往抗战腹地,在千辛万苦中,创设学校,不惟生活不亚于尝胆,工作恍惚于吞炭,且为了救护学生,自己肢体断残,为了维护教学进行,自己神形怠惫,还千艰万险和恶势力斗,欲以自保,十数年后,且不见谅于人,足知处世之难,全名更为不易;然则谁复能知榆生先生之苦心,又将有何话可说呢!大庵居士,曾为榆生先生画竹题铭曰:“迂极故不迂,是以有节者虽密极而仍疏。”读此,则会心不远了。
最后,我谨依原韵,填《朝中措》一阕作结,曰:“天时人事忍思量,心志苦难忘。满目白云苍狗,一身朝露残阳。 衣冠误我,风尘换世,昆斗沉光。流水高山临望,可堪人去琴亡。”
(全文刊于《文教资料》1999 年第 5 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