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年前,施老蛰存交给我一部《同声月刊》,嘱我将有关词学的文章汇集编目,于是我就有了机会将父亲在 1940—1945 年间主编的这一刊物通览一遍。
题名《寒蛩碎语》的一篇短文引起了我的好奇。卒读之后,我意外地发现,这篇署名“俞耿”不过三四百字的小文竟是我父亲所作。(按:在此以前,大姐顺宜虽旧病缠绵、目疾近盲,仍竭尽心力收集父亲遗文,《寒蛩碎语》惜因非父亲惯用署名而被遗漏)
往事历历,感慨万千。
1940 年 4 月中,父亲“因着种种因缘”[《苜蓿生涯过廿年》(原刊《古今》半月刊,1943)],扶病来到南京,但“到了南京之后,所见所闻,触目惊心,悲恨交集”。“……情况实在太糟糕了,哪里谈得上争回权利,拯救人民?”(按:1940 年初春,双照楼主人汪精卫氏曾说:“国土快要被蒋介石丢光了,我们应该尽可能争回一些权利,拯救人民。”父亲当时惑于此言,“还唯恐他会被日本人利用作傀儡,要他当心不要上日本人的当。”)父亲失望之馀,辞职未成,“正在彷徨苦闷中,恰值(南京)中央大学开学”,父亲就“应聘担任教授,同时创办了《同声月刊》,藉教书和看稿子来排遣精神上不可解决的矛盾和苦闷”[《自传》(1951.8.22 未刊稿,现存上海音乐学院)]。刊于《同声月刊》创刊号(1940 年 12 月 20 日出版)上的《寒蛩碎语》,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父亲心情的确切反映。
1936 年秋,我们一家由广州北返上海,先赁居于极司非而路康家桥廿一坊二号,1937 年秋抗日战争爆发后,我家又移居极司非而路元善里三十七号,极司非而路即当年所谓的“越界筑路”。(按:后改为“梵皇渡路”,今为“万航渡路”)父亲“常想到后方去,终因家室之累,一直在这‘孤岛’上耽搁下来”[《自传》(1951.8.22 未刊稿,现存上海音乐学院)]。他不能如鸿雁鸥鹭,自在地南来北去,只能每天走过这条路,奔波于市区数所学校教书,养家糊口。我们姐弟兄妹,每天虽也走过同一条路到静安寺附近学校读书,年幼的中小学生又怎能理解父亲当年承担的生活重担和精神压力?“每念河山残破,满目疮痍,……”却未能稍尽心力,报效祖国,以至忧心如焚,白发横生,这是何等的沉痛心情!当然,父亲渴求报效之殷切,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父亲在短文中,着重谈了对岳飞《小重山》词的感受体会,以为沉郁凄壮,远胜于世所传诵的《满江红》词。接着却以嬉戏口吻,“戏为作一转语”,似乎轻描淡写,一笔带过。但如检读《历代诗馀》卷一百十七所引陈郁《藏一话腴》的以下数语:
就能体会到,在当时形势下,父亲是以很大的勇气和决心,隐晦曲折地表达他“相信一定还有知音并且等待知音到来”的这一信念。
皇天不负有心人,父亲的一番苦心未付东流,知音终于找上门来了。《寒蛩碎语》刊出一年多以后,父亲“已和抗日力量取得联系”,从此开始了策反伪军的秘密工作。
(全文刊于《文教资料》1999 年第 5 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