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0 年季春,父亲来到了沦陷中的南京。
父亲龙榆生,抗战前曾历任厦门集美学校、上海暨南大学、上海国立音专、广州中山大学等校古典文学教师,并曾主编《词学季刊》,抗战军兴,困居上海,为养活十口之家,每天奔波于五所学校之间,身心交瘁。
父亲跟双照楼主人汪精卫曾后先师从晚清词学宗师朱古微,有同门之谊。1940 年春,汪正客上海,对我父亲贫病交困表示关切。父亲称自己是个无用的书生,只希望有个比较安定的地方好好教书培养人才。汪说:“国土沦丧殆尽了,我们应该尽可能争回一些权利,拯救人民。”父亲听了,亦感亦惑,只担心汪会上日本人的当,被利用作傀儡,婉劝他要谨慎小心。但到南京后,所见所闻,触目惊心,悲恨交集。情况太糟糕了,哪里谈得上争回权利,拯救人民?父亲就写信给汪,希望他找点好人,培植若干比较有良心的干部,或可减少一点人民的痛苦。父亲苦闷失望之际,恰值中央大学筹备复校,父亲积极参与,7 月,汪又委托他筹办学术性刊物《同声月刊》,父亲全力以赴。9 月,南京中央大学开学,父亲任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授,他在教材上多选李煜、陶潜、辛弃疾、苏轼、杜甫、元遗山和顾炎武等人在亡国后或身遭乱离寄怀家国之思的诗文,以启发同学的仇日情愫。12 月 20 日,《同声月刊》创刊号出版,父亲以“俞耿”笔名写了一篇补白小文《寒蛩碎语》,文中谈到岳飞的《小重山》词。岳飞主战非和,难酬其志,因而在词的下片有“欲将心事付瑶筝,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”之叹。父亲则为作一转语:“尽管没有人听,我依旧要拼命地弹,好教一般醉生梦死的人,有些警觉,何况知音还有呢。”父亲就这样,以很大的勇气和决心,隐晦曲折地表达他“相信一定还有知音并且等待知音到来”的这一信念。
不久,南京中央大学的一名同学开始接近我父亲。他带来了苏北新四军英勇抗击日寇的消息,带来了一些油印的小册子。父亲从中了解抗日持久战思想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,后来,他又转达陈毅将军的指示,委托我父亲秘密进行策反伪军的工作,具体目标是郝鹏举。
1942 年春,父亲给他在上海国立音专的学生钱仁康写了封信。不久又亲自来上海,面告已跟抗日力量取得联系,约钱到南京中央大学艺专教音乐,在教学之馀,协助父亲做好一些爱国的实际工作。于是,钱更名钱万选,9 月初来到南京,并仍以钱仁康原名为大后方重庆谱写抗战歌曲。1943 年,父亲介绍钱去郝家教他女儿弹钢琴约半年之久,能常见到郝,钱就试探其思想动向,做其思想工作。交谈中知道郝是痛恨日寇的。(九一高龄的仁康先生现仍为音乐事业辛勤工作)
父亲因跟汪的关系得识郝后,多方面对其进行策反工作。《同声月刊》三卷四号(1943.6.15)载有《癸未端午后一日与阌乡郝鹏举将军相见金陵赠以长歌》一诗,有云:“烟尘莽莽正愁绝,眼底几人秉忠烈”、“昨来把臂倾肝胆,飒爽英姿果人杰”、“将军智勇实兼具,立谈使我肺肠热”、“剥复之机料不远,长歌相赠情转切”。三卷七号(1943.9.15)载有《水调歌头·送郝腾霄将军出任苏淮特区行政长官》词一阕,上片有云:“戏马台前临眺,霸气消沉未久,待子补金瓯”,下片有云:“淬砺江东子弟,相率中原豪杰,风雨共绸缪”。父亲在诗词中勉以忠义,为策反打基础。
自 1943 年秋至 1945 年春,为策反事,父亲多次往返于南京、徐州、北平三地。《同声》三卷十一号载有《甲申清明前七日自浦口乘火车至徐州》诗,可窥一斑。
1944 年暑假,父亲又赴北平,主要再找张东荪商量策反郝的事。东荪先生时困居北平,一直处在日本宪兵的监视之下,父亲因与东荪先生兄长史学家张尔田有 20 多年的交谊,方能得见东荪先生。此次商谈甚隐秘,座中仅我父亲、东荪和许宝骙三人。父亲先简述郝的情况:郝原是蒋军胡宗南部的一名师长,因个人私生活有失检点,被胡囚禁近年,1941 年被释放后,潜过黄河,叛蒋投汪。1942 年夏,郝由苏北调南京,任伪军政部中将次长,1943 年,郝升任汪伪军事委员会中将参赞武官长,后被任命为伪淮海省长兼保安司令。郝拥有两万装备精良的队伍,即将扩编到三万人之众。当时日寇的败局已日趋明显,郝急于预谋出路,但无颜重回蒋胡军,因而想在时局变化时别树一帜,投靠民主政团同盟,云云。三人商议后,认为郝军实力可观,且驻守在史称“四战之地”的徐州,在战局突变中会很起些作用。东荪先生考虑到:民主政团同盟不搞武装,搞上郝这点武装,反而是个负担,且无法保障他的安全,对不起人。宝骙先生则认为:郝最主要是求得日后的安全保障,故应劝告他向前多走一步,到时候干脆起义投向中共。此建议正惬初衷,父亲当即表示,自己已做好打底子的工作,须换个生人作为民主政团同盟的代表前去跟郝洽谈,才更能引起郝的重视和信赖。最后决定由许出马,由父亲先行驰告郝。
当年深秋,许赴徐见郝。双方简叙一一后,许开门见山郑重提出了建议。郝骤闻此言,有些意外,沉吟片刻后,郝郑重回答:“先生说得对,就此一言为定,请派专人驻徐,打通有关关系。”翌年二三月间,东荪先生介绍盟员张云川(解放后任全国人大常务委员)跟我父亲会合徐州后长驻该地,就近跟苏北新四军接洽,后来的事主要由云川办理。云川先生为此往返奔走于城乡,出入于日寇蒋帮特务之间,备极艰辛、每历危险,蒋帮为此案曾下令通缉云川先生。
以后的事态发展,难以逆料。抗战胜利前夕,蒋介石发表郝为新编第六路军总司令。1946 年 1 月,郝在解放军政治攻势和军事压力下履践诺言起义,当时郝有一短信给东荪先生,中有“决心一定,生死以之”之语。1947 年初,郝又叛投蒋,旋被解放军围歼,郝本人于当年 9 月被处决。
解放后的 1949 年,陈毅市长得悉我父亲未被蒋帮杀害,欣即安排了他的工作。1956 年 2 月,父亲被特邀列席全国政协大会,晚宴时被安排跟毛主席同席。翌日,陈毅副总理又邀促膝夜谈,以联系团结旧知识分子之任相委。
父亲一介寒儒,经历坎坷,受党政策感召,竭尽微力进行策反工作,所谋虽左,却得此殊遇。我想,应在于他赤子之心可鉴可贵。这正是党的战无不胜的统一战线政策属意关注的精髓所在。
1965 年 3 月,云川先生逝世,东荪先生(逝于 1973 年 6 月)有悼诗云:“十年未敢望停云,一夕骑鲸掩泪闻。淮海沧波风过静,江湖豪气梦思存。佩归天上还何憾,电抹人间岂待论。悲起无方枯坐里,更堪旧雨落缤纷。”我父亲(逝于 1966 年 11 月)和诗一首:“间关几度指彤云,乱后谁能纪旧闻?雪满长淮随梦去,蓬飘短鬓匪思存。南冠憔悴终相解,北阕沉埋忍更论。怅望幽州台上月,花林如霰落纷纷。”宝骙先生于 1981 年得见二诗,低佪讽诵,不能释怀,追和一首:“风涛历尽化烟云,后死馀生纪旧闻。成败枯荣人易逝,文章事业史长存。世间寥落伤孤忆,地下相逢喜共论。永夜青灯呵冰笔,书成题罢泪纷纷。”饱含战友情谊的三诗,都咏及当年淮海策反的事,并兼叹 1957 年后的个人遭遇。
历史无情,历史无私。历史长河中缓缓流淌的点点滴滴都将忠实地以其本来面目展示,供后人凭吊反思。
(全文刊于 2005 年 9 月 28 日《浦东新区民革通讯·“征文”专辑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