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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朱彝尊论词,谓:“至南宋始极其工,至宋季而始极其变。”(《词综发凡》)又言:“词莫善于姜夔;宗之者张辑、卢祖皋、史达祖、吴文英、蒋捷、王沂孙、张炎、周密、陈允平、张翥、杨基,皆具夔之一体。”(《黑蝶斋词序》)张翥、杨基为元、明人,馀并为南宋之所谓正统词派,而以“醇雅”为归者也。
宋室南渡,大晟遗谱莫传;于是音律之讲求,与歌曲之传习,不属之乐工歌妓,而属之文人与贵族所蓄之家姬;向之歌词为雅俗所共获听者,至此乃为贵族文人之特殊阶级所独享:故于辞句务崇典雅,音律益究精微;此南宋词之所以为“深”,而与北宋殊其归趣者也。
南宋偏安之局既定,士习苟安,时或放意声歌,借以“乱思遗老”。是时临安方面,则有张镃(字功甫,号约斋,俊孙)极声伎之盛;《浩然斋雅谈》曾记陆游会饮于镃之南湖园,酒酣,主人出小姬新桃者歌自制曲以侑尊。苏州方面,则有范成大,亦家蓄声伎。《砚北杂志》称:“尧章(姜夔)制《暗香》《疏影》两曲,公(成大)使二妓肄习之,音节清婉。尧章归吴兴,公寻以小红赠之。”张、范二家,以园亭声伎,驰誉苏、杭,一时名士大夫,竞相趋附。《紫桃轩杂缀》又称:“功甫豪侈而有清尚,尝来吾郡海盐,作园亭自恣,令歌儿衍曲,务为新声,所谓海盐腔也。”南宋声曲产生之地,既属私家,其人又儒雅风流,故宜与教坊乐工异其好尚。姜、张词派之归于“醇雅”,此其重大原因也。
姜夔(字尧章,自号白石道人,鄱阳人)生于饶,长于沔,流寓于湖,往来于苏、杭之间,与镃、成大并为文字友。张羽称其“通阴阳律吕,古今南北乐部;凡管弦杂调,皆能以词谱其音”(《白石道人传》)。夔亦自言:“予颇喜自制曲;初率意为长短句,然后协以律,故前后阕多不同。”(《长亭怨慢》)夔以词家兼精音律,特多创调;其音节之谐婉,与词笔之清空,视北宋秦、周诸家,又自别辟境界。张炎论词主“清空”,谓“清空则古雅峭拔”;又称:“白石词如《暗香》、《疏影》、《扬州慢》、《一萼红》、《琵琶仙》、《探春》、《八归》、《淡黄柳》等曲,不惟清空,又且骚雅,读之使人神观飞越。”兹录《扬州慢》一阕如下:
此词洵可以“清空骚雅”四字当之。至《暗香》、《疏影》二阕,最为世所称道;而多用故实,反令人莫测其旨意所在;此吾国文人之惯技,亦过崇典雅者之通病也。
汪森《词综》作序,谓:“鄱阳姜夔出,句琢字炼,归于醇雅;于是史达祖、高观国羽翼之。”达祖(字邦卿,汴人)惟工咏物,别详下章。张炎以观国(字宾王,山阴人)与姜、史及吴文英(字君特,号梦窗,四明人)并称,谓其“格调不凡,句法挺异,俱能特立清新之意,删削靡曼之词,自成一家”(《词源》)。张辑(字宗瑞,号东泽,鄱阳人)、卢祖皋(字申之,号蒲江,永嘉人),虽与白石同调,而无甚独到处;卢较真力弥满耳。典雅词派之中坚人物,不得不推吴文英。
与文英同时之尹焕(字惟晓,号梅津,山阴人),即极推重吴词,谓:“求词于吾宋,前有清真,后有梦窗,此非焕之言,天下之公言也。”(《绝妙好词笺》)而张炎则持反对之说,谓:“词要清空,不要质实;质实则凝涩晦味。吴梦窗词,如七宝楼台,眩人眼目,碎拆下来,不成片段。”(《词源》)梦窗之于白石,虽境界不同,而风气所趋,并崇典雅;词家之典雅派,亦至梦窗始正式建立。沈义父述其曾与梦窗讲论作词之法,而为之说云:“音律欲其协,不协则成长短之诗;下字欲其雅,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;用字不可太露,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;发意不可太高,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。”(《乐府指迷》)此南宋典雅词派之最高标准也。义父又言:“梦窗深得清真之妙,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,人不可晓。”(《乐府指迷》)后之论吴词者,毁誉参半;要其造语奇丽,而能以疏宕沉着之笔出之;其虚实兼到之作,诚有如周济所称:“奇思壮采,腾天潜渊”(《宋四家词选序论》)者;亦岂容以其有过晦涩处,而一概抹杀之也?兹录《八声甘州》“灵岩陪庾幕诸公游”一阕为例:
吴文英后,惟王沂孙(字圣与,号碧山,又号中仙,会稽人)词格最高;然亦偏工咏物,后当别论。蒋捷(字胜欲,号竹山,宜兴人)词“洗炼缜密,语多创获”(刘煕载《艺概》);其“思力沉透处,可以起懦”(周济说)。陈允平(字君衡,四明人)词学周邦彦,有《西麓继周集》,不失雅正之音。二家亦典雅派之“附庸”也。
周密(字公谨,号草窗,济南人,流寓吴兴)、张炎(字叔夏,号玉田,又号乐笑翁,俊五世孙,家临安)为南宋典雅词派之后劲。二人并经亡国之痛,时有哀怨之音。密著作甚富,或与吴文英合称“二窗”。周济称其词“敲金戛玉,嚼雪盥花,新妙无与为匹”(《介存斋论词杂著》);又谓:“草窗最近梦窗;但梦窗思沉力厚,草窗则貌合耳。若其镂新斗冶,固自绝伦。”(《宋四家词选》)兹录《曲游春》一阕如下:
张炎为词学专家,所著《词源》,论律吕宫调与作词之法甚备。其父枢(字斗南,号寄闲老人)晓畅音律。炎承家学,作词持律甚严;尝称:“先人每作一词,必使歌者按之,稍有不协,随即改正。”(《词源》)又极称杨缵(字继翁,号守斋,又号紫霞翁,严陵人)“精于琴,故深知音律,一字不苟作”。炎受其父及杨氏之薰陶,乃极端主张“词以协音为先”,至不惜牺牲词意以就音谱;又特注重句法、字面;近人胡适遂有“词匠”之讥(《词选序》)。然其论词,主“清空骚雅”,为典雅派作之矩矱,其影响于词苑者至深。其自为词,则仇远所谓“意度超玄,律吕协洽,不特可写音檀口,亦为被歌管,荐清庙;方之古人,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”(《山中白云词跋》)者;可想见其风格。兹录《高阳台》“西湖春感”一阕如下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