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树《词律》就是在昆山腔盛行和明代声乐理论家沈宠绥(所著《度曲须知》尤多精辟的见解)、王骥德等的影响下,得到不少启发,从而体会到“高下抑扬、参差相错”的基本法则,宋词和南曲是一脉相承,不无二致的,所以他在《词律·发凡》里,对四声字调的安排问题也就有了一些创见。他说:
万氏认为,对三仄的处理得服从于每一曲调的风度声响,这是对的。但说“平止一途”,却存有词要“上不类诗、下不类曲”的偏见。平别阴阳,是词曲一贯的,他把张炎《词源》的话都忽略了。他所引的《永遇乐》是辛弃疾的作品,《瑞鹤仙》是史达祖的作品。全文如下:
单就这两个曲调的结句四字来说,把它安排为去、平、去、上,“然后发调”,这是就音理上来讲,是值得研究的。但这一诀窍,还是要在“高下抑扬、参差相错”的基本法则上,将紧靠着的上下文予以适当调整,才说得通。绝对不能看得太死。看得太死,就要到处碰壁,动多窒碍。单就万氏所举两调来看,《永遇乐》的结句,苏轼词二首,一为“也应暗记”是“上平去去”,一为“为余浩叹”是“去平去去”(并见《东坡乐府》卷上);辛弃疾另外四阕,除“记余戏语”为“去平去上”,和“尚能饭否”相同外,馀如“更邀素月”是“去平去入”,“这回稳步”和“片云斗暗”都是“去平上去”;这可能说苏、辛词是不大注意音律,也不准备拿给人们去唱,所以有合有不合。至于《瑞鹤仙》,数到周邦彦,是绝对协律,可付歌喉,万无“落腔”的理由的。且看周词的全阕:
这结句六字“尤喜洞天自乐”是“平上去平去入”,还可说是“又一体”,不能和史词并论。但《梅溪词》中另一首《赋红梅》的结句“旧家姊妹”是“去平上去”,《词律》所载第一体毛幵词的结句“为谁自绿”(原出《樵隐词》)是“去平去入”,那将怎样解释呢?
因为万树在这些地方看得太死,他那一生辛苦经营的《词律》的可信价值也就被大大贬损了。但他在实际经验中和昆曲唱腔的重大影响下,能够领会到平仄四声所具的不同性质,必须予以适当安排,才能吻合声腔,不致拗嗓,这一点是对填词家有很大启发的。他说:
他对去声字的特性特别拈出,确是一个重大的发明。不但按之宋词名作,十九皆合;直到现代民间流行的北方曲艺和南方评弹,以至扬州评话等,都很重视这去声字的作用,是值得每一个歌词工作者特别考究的。所谓“名词(名家所填的词)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”,我们把它叫做“领字”或“领格字”,在前几讲中也曾约略提到。这一个字具有领起下文、顶住上文的特等任务,作为长调慢曲转筋换骨的关纽所在,必须使用激厉劲远的去声字,才能担当得起。有如第四讲所举柳永《八声甘州》中的“对”、“渐”、“望”、“叹”、“误”等字,第五讲所举周邦彦《忆旧游》中的“记”、“听”、“渐”、“道”、“叹”、“但”等字,都是全阕的关纽,可以作为最好的范例。
又如姜夔《眉妩》(一名《百宜娇·戏张仲远》):
你看他在“转折跌荡处”和领格字用的“看”、“听”、“便”、“爱”、“怅”、“又”等去声字是怎样的发越响亮!还有“信马”的“去上”,“翠尊共款”和“乱红万点”的“去平去上”,“郎意先感”和“良夜微暖”的“平去平上”,“人妙飞燕”和“偷寄香翰”的“平去平去”,“还解春缆”和“烟水遥远”的“平上平上”,各个具有它的特殊音节,细心体味,是和本阕内容所赋的调侃风趣相称的。又如他的自度曲《翠楼吟·淳熙丙午冬,武昌安远楼成,与刘去非诸友落之,度曲见志》:
这一调把去声字用在转折跌荡处的,有“看”、“仗”两字;用在上三下四句式的领首的,有“听”、“叹”两字;只一“拥”字是用的上声。原来在取逆势的句法中,第一字也有十之八九是适宜于用去声字,才会感到气力充沛,音势劲挺,有如辛弃疾《摸鱼儿》“更能消几番风雨”的“更”字,姜夔《疏影》“昭君不惯胡沙远,但暗忆江南江北”的“但”字之类皆是。
我们再看柳永、周邦彦这些深通音律的词家,是怎样在“转折跌荡处”运用去声字的。柳作如《卜算子慢》:
又如《雨霖铃》:
这《卜算子慢》的“对”、“念”、“纵”、“奈”等字,《雨霖铃》中的“对”、“竟”、“念”、“更”、“便”等字,都是去声,在转接提顿处都发挥着重大的作用,加强了声情上的感染力。只要耐心往复吟咏,就会体会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