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韵文史

第二十七章 词之结局

龙榆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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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人

  自常州派崇比兴以尊词体,而佻巧浮滑之风息。同治光绪以来,国家多故,内忧外患,更迭相乘。士大夫怵于国势之危微,相率以幽隐之词,借抒忠愤。其笃学之士,又移其校勘经籍之力,以从事于词籍之整理与校刊。以是数十年间,词风特盛;非特为词之光荣结局,亦千年来词学之总结束时期也

  而后,主持风气者,有王鹏运(字佑霞,号半塘,又号骛翁广西临桂人)、文廷式(字道希,号芸阁江西萍乡人)、郑文焯(字小坡,一字叔问,号大鹤奉天铁岭人)、朱孝臧(一名祖谋,字古微,号沤尹,又号彊村浙江归安人)、况周颐(字夔笙,号蕙风临桂人)等;兼精校勘,并善批评;且作词宗尚略同;惟氏微为别派耳。

王鹏运

  鹏运官内阁时,与端木埰(字子畴江宁人)论词至契;固笃嗜碧山者(《碧瀣词自序》);鹏运浸润既深,不觉与之同化。孝臧为《半塘定稿序》,称:“君词导源碧山,复历稼轩梦窗,以还清真之浑化;与周止庵氏说,契若针芥。”据此,知鹏运实承常州派之系统,特其才力雄富,足以发扬光大之耳。鹏运论词,别标三大宗旨:一曰“重”,二曰“拙”,三曰“大”。其自作亦确能秉此标的而力赴之。庚子联军入鹏运陷危城中不得出,因与孝臧诸人,集四印斋,日夕填词以自遣,合刻《庚子秋词》;大抵皆感时抚事之作也,鹏运生平抑塞,恒自悼伤;既汇刻《四印斋词》,流布词籍;复“当沉顿幽忧之际,不得已而托之倚声”(《味黎集后序》),故其词多沉郁悲壮之音,自成其为“重”且“大”;同时作者如文焯周颐辈,无此魄力也,录《浣溪沙》“题兵备丈画马[1]”一阕:

苜蓿阑干满上,西风残秣独沉,遗台何处是黄

空阔已无千里志,驰驱枉抱百年,夕阳山影自萧

文廷式

  廷式光绪朝,锐意讲求新政。既为那拉后所忌,避走日本;旋归国,幽忧以死。其于代词家,仅推许曹贞吉纳兰性德张惠言蒋春霖四人,而于派排击甚力;谓:“自朱竹垞玉田为宗,所选《词综》,意旨枯寂。后人继之,尤为冗漫。以二为祖祢,视若仇雠。家法若斯,庸非巨谬?”(《云起轩词自序》)其词极兀傲俊爽,聊以“写其胸臆”,风格在稼轩须溪间。录《贺新郎》“赠黄公度观察”一阕:

辽东归来,翔千仞、徘徊欲下,故乡城
旷览山川方圆势,不道人民非
便海水尽成枯
留取荆轲心一片,化虫沙不羡钧天
九州铁,铸今

平生尽有青松,好布被、横担楖栗,万山行
阊阖无端长风起,吹老芳洲杜
抚剑脊苔花漠
吾与重华玄圃,邅回车日色崦嵫
歌慷慨,南飞

郑文焯

  文焯家门鼎盛,而被服儒雅,旅食苏州,近四十年。生平雅慕姜夔,亦精于音律;为词守律甚严,而萧疏俊逸之气,终不可掩。录《迷神引》一阕:

看月开帘惊飞,万叶战秋红
霜飙雁落,绕沧波
一声声,催笳管,替人
银烛金炉夜,梦何
到此无聊地,旅魂

眷想神京,缥缈非烟
对旧河山,新歌
好天良夕,怪轻换、华年
塞庭寒,江关暗,断钟
寂寞衰灯侧,空泪
苕苕云端隔,寄愁

朱孝臧

  孝臧受词学于鹏运,谊在师友之间。既迭与唱酬,复相共校勘《梦窗词集》。其为词亦自梦窗入,而兴寄遥深;于季朝政得失,与变乱衰亡之由,咸多寓意。辛亥后,旅居渎,缵鹏运之绪,校刊人词集一百七十馀家,为《彊村丛书》;比勘精严,洵词之最大结集。海内言词者,莫不推重之。陈三立称其词“幽忧怨悱,沉抑绵邈,莫可端倪”(《朱公墓志铭》)。张尔田又言:其晚年词,“苍劲沉着,绝似少陵夔州后诗”。兹录二阕如下:

  声声慢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《落叶词》见示感和(为德宗还宫后恤后珍妃作)

鸣螀颓墄,吹蝶空枝,飘蓬人意相
一片离魂,斜阳摇梦成
香沟旧题红处,𢬵禁花、憔悴年
寒信急,又神宫凄奏,分付哀

终古巢鸾无分,正飞霜金井,抛断缠
起舞回风,才知恩怨无
天阴洞庭波阔,夜沉沉、流恨
摇落事,向空山、休问杜

  小重山晚过黄渡战后作)

过客能言隔岁,连村遮戍垒,断人
飞轮冲暝试春
回风起,犹带战尘

日落野烟
荒萤三四点,淡于
叫群创雁不成
无人管,收汝泪纵

况周颐

  周颐学词最早,既入京,与鹏运同在内阁,益以此相切磋。鹏运较长,于周颐多所规诫,又令同校宋、人词,如是数年,而造谐益进。其生性不甚耐于斠勘之学,而特善批评,颇与异趣。所为《蕙风词话》,孝臧推为绝作。周颐论词,于鹏运三大宗旨外,又益一“真”字;谓:“真字是词骨。情真、景真,所作必佳。”周颐自言少作难免尖艳之讥,后虽力崇风骨,而仍偏于凄艳一路,或天性使然欤?录《浣溪沙》“听歌有感”一阕:

惜起残红泪满,它生莫作有情,人天无地着相

花若再开非故树,云能暂驻亦哀,不成消遣只成

沈曾植

  五家之外,有沈曾植(字子培,号乙庵,又号寐叟嘉兴人),闻见博洽,冠于近代诸儒。馀力填词,苍凉激楚,开秀水词家未有之境。于季词人中,与文廷式之学稼轩,差相仿佛。录《浪淘沙》“题边景昭画鸡”一阕:

老作喌鸡,晦雨霾,穷愁志就话笼
任遣尸居还口数,窠下儿

虫蚁遍区,啄啄何
家伏卵
赖有此君相慰藉,筛影玲

  词自末不复重被管弦,历而就衰敝。代诸家出,始崇意格,以自为其“长短不葺之诗”,性情抱负,藉是表现。中经二派之递衍,以迄晚近诸家之振发,舍音乐关系外,直当接迹贤,或且有贤未辟之境;孰谓以后无词哉?

附注:

[1]题丁兵备丈画马:原书作“题丁兵备画马”,缺“丈”字,据《近三百年名家词选》改。

《中国韵文史》: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。
听琴斋主人制作(更新于二零一七年四月六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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